11月,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来到乌镇,本是想看看乌镇戏剧节的。刚到,就被眼前的雪景所震撼,那是江南少有的大雪,用鹅毛形容,虽俗气但贴切。
冬雪下的古镇,静默无声。我们随后上了一条手摇船,在大雪中、小河里穿行,穿过一座又一座桥洞,一条又一条水街。雪中起了大雾,白雾茫茫、白雪皑皑,恍如迷离仙境。
到了终点,巷口还有演员在雨雪里表演。那是三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衣衫单薄依旧卖力表演。那是一出小默剧,游客三三两两,认真看着,打着伞给他们鼓掌。
作为生活在苏杭的人,对水乡、古镇早已再熟悉不过,乌镇也来过多次。但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乌镇西栅,就是一个梦中的乌托邦,一个理想的桃花源。
进入乌镇西栅,可以舟行,也能步行。两条路线我都经过,但舟行的感觉更好。为何?因为随舟,很有“桃花源记”的感觉。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小山、小溪、小舟,随后豁然开朗。乌镇地处杭嘉湖平原,并不见山。但西栅的入口却做得幽深曲折,留有“小口”,船行入口,依随繁密的水路,开始狭窄,随后开朗,然后又促狭、又开阔,忽宽忽窄,十分有趣。沿河两边的民居水阁景观,更像极了原文中的“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当时心中感慨,乌镇西栅,真是桃花之源,乌有之乡。其实乌镇有东栅西栅南栅北栅,但不知何时起,西栅俨然成为了乌镇的代表。它既是典型的江南传统水镇,更带有独特的现代文艺魅力。传统和现代,并不割裂,而是创新统一。
我将从“农、工、商、文”四个角度来诠释这份魅力,“农、商、工”三个层面具有江南市镇的共性,“文”深刻地反映了乌镇的独特个性,这也是乌镇为什么能举办十年戏剧节、蜚声国内外的重要原因。
江南水乡主要是指长江下游南面的苏南、浙北一带地区。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自古就有先民在此聚居,千百年来,逐渐形成了许多村落和乡镇。
这些乡镇依河而建,因水成街、因水成市,构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景观。江南的这些水乡古镇有什么特色呢?
江南水乡市镇的底色是恬淡的农耕田园诗,杭嘉湖、环太湖平原上的乡村一年四季果蔬不断、稻香鱼肥。因为物产丰饶、自给自足,人们一旦有了剩余,便一路划船、舟行,到人口更加稠密的镇上,随后在岸边交换、叫卖。
船,是江南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在苏州山塘街,沿河两岸的民居现在还保留船墩,这就是当年的“车位”。
江南的乡村,除了物产丰饶外,还充满了士大夫晴耕雨读的田园风情。明朝大学士王鏊在东山陆巷古村修建故居、颐养天年。而陆巷是出了名的“状元村”,村中有一条长达一里的明代古街,建有“探花、会元、解元”三座明代牌楼。
在江南,乡村和城市并不是割裂的,而是有机的组合。苏州的吴门画派很好地反映了山水田园和繁华城市之间的关联。这些画作里少有大山大川,而是一只小鸡、一朵玉兰、一颗蔬菜,充满了恬淡淳朴的乡村气息。
因为有了交换和商业,市镇开始兴盛。沿河两岸除了卖东西,还开起了茶馆、饭店,成为人们交流、休憩之地。商业氛围日渐浓郁开始成为“市”。
在江南一带,镇和市的边界并不分明,就拿苏州来说,山塘街、平江路就是浓缩版的周庄、同里。而明清时的苏州,就是由无数条山塘街、平江路组成的。也就是说,江南的“市”是多个“镇”的组合,而一个“镇”则是微缩版的市。无论镇也好、市也好,都有着浓郁的商业氛围。
商业化到一定程度,各座市镇之间就开始有了专业分工。这些市镇之间互相协作、互相依存,并逐步形成专业生产和销售网络。
某几个镇成为某类产品的特色专业市场,如南浔、乌镇、震泽是丝业市镇,盛泽、双林、濮院是绸业市镇,罗店、朱家角等是布业市镇,光福、太湖是刺绣业市镇,善琏是制笔业市镇,石门、新市是榨油业市镇,千家窑、陈墓等是砖瓦窑业市镇,东山、西山是水果业市镇,等等。
这些手工业作坊集中于市镇上,大多是小型家庭式作坊,一家一户,在专业化分工协作后,市镇经济更加繁荣了。
总之,江南的水乡市镇,是依托“水路”交通构建起的聚集群落,乡、镇、市的界限不是泾渭分明,而是依水连通,有机相生。
上述三个层面是江南水乡市镇的共性,那么人文氛围则让每座古镇又有了不同的性格魅力。江南一带的人文氛围普遍浓郁,人们重视教育、崇尚晴耕雨读的生活。周庄、同里、南浔都出过不少名人。乌镇出了两个大家,茅盾和木心,这两位文学大师让乌镇有了不同其他古镇的文艺气质。
茅盾,原名沈雁冰,诞生在乌镇的观前街,他是新中国第一任文化部长,他的著作《子夜》是现代文学宝库中的经典,如今茅盾故居保存完好。茅盾常常以乌镇作为小说的故事场景。
在《子夜》《林家铺子》《多角关系》《霜叶红于二月花》《春蚕》《秋收》《残冬》等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乌镇的影子。
如果说茅盾传递的乌镇是一个经典的江南水乡形象,那么木心带来的则是一场文艺复兴般的变革。木心,旅美诗人、文学家、画家,与福克纳、海明威等大作家一样,木心的作品是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他也是20世纪中国第一位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画家。木心和乌镇旅游股份公司总裁陈向宏之间的故事,至今为人称道引为佳话。
陈向宏与木心的结缘,是从一篇文章开始的。2000年,陈向宏无意间在中国台湾的一张旧报纸上读到木心的散文《乌镇》,散文《乌镇》写于1995年,在当时木心的笔下,用满目疮痍形容都不过分。由此木心发出了“永别了,我不会再来”的叹息。
陈向宏看到文章后,多次辗转找到木心,并修建了孙家花园的故居,兴建了木心美术馆。木心的回归,可能并没有给乌镇瞬间带来某种气质型的升华,但却给这个原本资质平平的江南水乡奠定了一种不一样的基调——“陈向宏所代表的政府与资本对文化艺术人的尊重,这种基调让很多后来者的文化人、艺术家感同身受,并随时间慢慢发酵,逐步像夜晚水乡桨声灯影里的浓雾一般弥散萦绕,最终成为笼罩在乌镇身上独有的气质。”
硬件投入是差不多的,但聚集文化名流大咖、提升地方的精神品味却谈何容易?文化投入,尤其是个性化的文化投入,周期长见效慢并且更需要操盘者自身就具有较高的鉴赏能力和判断力。
在各大城市、景区都在兴办“印象XX”到时候,乌镇选择了更艰难小众的道路——乌镇戏剧节。其实当年只要有“印象”两个字,哪个景区不是门票赚得盆满钵满?
在2013年,当戏剧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都只是一项小众爱好时,乌镇又走在了前面,一晃十年快过去了,听戏剧业内的专业人士说,乌镇戏剧节现在已经成为了世界一流的戏剧节,完全比肩爱丁堡、阿维尼翁等这样历史悠久、体量庞大、具有国际声誉的戏剧节了。
回过头看,其实乌镇开发的时机并不算好,彼时周庄以陈逸飞的“双桥”已闻名全国乃至海外多年,周边又有西塘、同里、南浔等诸多“同质化”的“竞品”。乌镇的起步其实已晚。
但今天,我们游历别的古镇仍然停留在一日观光游上,而乌镇却已经走向了度假游、会展游。
就像互联网大会时期的乌镇就如瑞士的达沃斯,原本便是国际冬季滑雪中心与世界级的疗养度假胜地,因为举办“世界经济论坛”,知名度进一步被放大,各国领导人的频繁出入、国际媒体的瞩目,让这座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小镇变得家喻户晓。互联网大会的加持,让乌镇俨然成为了中国版的达沃斯。
而跟我们普通人更相关的,还是乌镇戏剧节。虽然这三年里,戏剧节的举办也都在疫情中,收入大受影响。但仍有全国的游客慕名而来,有些人一连住了一礼拜。人们沉醉在江南水乡的桃花源、乌托邦里。
当走在戏剧节的街头,街头巷尾的嘉年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我好像进入了一座“迪士尼”版的古镇。
枕水人家的历史底蕴与江南意境,各国文化的戏剧元素,除了可以去剧场观演,西栅的老街、廊桥、巷陌、广场等每一处角落更是浑然天成的舞台。
是观众还是演员?自己可能也分辨不清。身处其中,皆为戏中人。从踏入乌镇的那一刻,就仿佛置身于戏剧的乌托邦,一步一景皆是戏,戏剧艺术在这座拥有1300年历史的舞台上的汇聚、碰撞与共生。
人们说到乌镇的成功,自然很大程度上归因为陈向宏的理念、情怀和坚持,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在文旅的红海中闯出了天地。但仅用“理念”“情怀”这样的概括有点粗糙。“情怀”的深层次,是陈向宏挖掘出了乌镇巨大的文学能量。
这些年来,文学被人们所忽略,比起文学人们更爱艺术,因为艺术更直观更可描述。而文学则有点飘渺,好像“不可描述”。
但文学恰恰是一座城市、一个地方最好的传播信使,它传播故事,更传递价值观。
人们对苏杭的认识是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开始的,在没来到江南之前,人们就已读过“杏花微雨似江南”。在去上海之前,就读过了张爱玲;在去绍兴之前,已读过了鲁迅;在去湘西之前,早读过了沈从文;在去东京之前,便读过了东野圭吾;在去纽约之前,会去读劳伦斯·布洛克;在去爱丁堡之前,真读过了JK·罗琳。
这种“读”,未必是一字一句看原著故事,而是文学的故事散落在各个媒体、影像中,或完整、或片段化地传播着各个城市地方的种种细节。
这就是在地文化的能量!在地,不一定就是复古,不一定就是照搬历史和经典。乌镇的魅力恰恰来自于用现代创新的NG体育电子游戏官网故事解读历史、诠释经典。就像国潮国风不一定就是宋韵、汉服、围炉煮茶,期待各地都有更多元、更丰富的表达!
作者:著名财经自媒体“秦朔朋友圈”资深专栏作者。个人公号,过蝈的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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