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周晓枫,自幼与文字结缘,从此一直行进在写作这条道路上,再也没有偏离。写散文,她囊括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在内的文学奖项;首次试水童话写作,第一部作品《小翅膀》便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她还曾协助张艺谋寻找电影选题,担任过《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归来》《一秒钟》的文学策划。
从散文集《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到童话《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翻开周晓枫的作品,仿佛打开了“动物世界”的大门:从宠物鼠到流浪猫,从长臂猿到鲸鲨……她把自己的作品“它们”三部曲戏称为“海陆空”。在她看来,写作是对万事万物的好奇,而对动物的观察丰富了自己的人生体验。
她偏爱使用繁复的句式和细腻的比喻。当记者问起“你觉得自己像什么动物”时,周晓枫答道:“我身上可能有孔雀的虚荣、大象的沉稳、猫咪的灵巧,我也希望能有长颈鹿的高远、鱼的安静以及变色龙的自我保护。”
离开了电影策划和文学编辑岗位,回归专职写作的周晓枫感到“如释重负”,她总说“我特别怕辜负别人”,而写作只需真实地面对自己。写作里有焦虑、有乐趣、有“虚荣”,她甘之如饴,始终与文字为伴,“文字和文字碰撞,会产生美好的乐音——有如最为宁静的掌声,我听得到。”
周晓枫:很多人觉得灵感就是奇思妙想的火花突然迸发,仿佛人天生储备了火药,远处很小的火花就可以燃起熊熊大火。年少的时候,我觉得灵感是一种带有神秘物质的、储存在头脑里的东西;现在,我觉得灵感在于扎实的生活观察和知识积累。灵感从哪里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深入你想表达的生活。
比如我创作《星鱼》,写天上的星星掉进海里变成了鲸鲨。这种优雅而带有冷漠感的生物,跟你完全无法交流,很难产生灵感。因此我住在海洋馆,每天观察它。你会有直观的感受,发现自己仿佛置身童话世界,巨大的海洋馆变成了一个水晶球,而我变成了一个被缩小的孩子,这种颠覆性的反转,如果不去亲身体验,是不会有直观感受的。或许一开始你并不知道你想要寻找的答案是什么,但只要坚持,有这份好奇和渴望,尊重生物的优雅、神秘和美,你就会收到灵感的报答。保持开放的心去了解万事万物,才会带给你写作上的灵感和启动。当你积累了充足的生活素材,你甚至不需要想象力——生活里美妙的想象是超乎你的经验的。
草地:不仅是曾住在海洋馆,您还为了写作去动物园当过志愿者。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下这段经历?
周晓枫:写《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时,我住在长隆,每天跟随背着药箱的兽医奔波。这段经历特别有意思,我现在还想去,根本不会疲倦。
有一次,因为园里的马生病发烧,兽医去做输液准备,把我自己留在了马棚。马棚高大空旷,人站在中间,两边全是比你高大很多的生物,会感到一种特别的“恐怖”,根本不敢靠前。我一直以为骏马飘逸,然而它们的牙齿很大、牙龈很红,就连喷气的声音都让我战栗。这种感觉很微妙,你觉得见到一定会害怕的动物,反倒给你惊喜。比如盯着一只白虎的眼睛,刚开始会很恐惧,但渐渐地有种虚幻的美会把你征服。只有你去只身面对、切实体验的时候,才能发现与常规想象极其不一样的地方。
周晓枫:你和写作对象之间的关系是由远及近的,因为写作要最大限度地靠近写作对象,最后就变成一种“附体能力”:当你“成为”的时候,描写出来的状态才是对的。写《星鱼》的时候,我坐了4个半小时运输扇贝的船,到一处海岛住了一个礼拜。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就漫无目的地走,不去强制性地发掘。只有亲自走一圈,哪怕我只有一点感觉,也能获得一些灵感;如果没有感觉,我也放心了,觉得没错过什么。我还是喜欢用比较笨的办法,去落实写作的每一个细节。
草地:《星鱼》里既有童话幻想、生命教育,又有对海洋环境的思考,承载了复杂的内涵。您在写作的时候有没有担心过,小读者可能并不容易接受它?
周晓枫:这可能跟我常年写散文,近几年才转向儿童文学有关。我原先很排斥儿童文学,认为其中充满了简化的智慧和生活逻辑。后来我的观念发生了转变。我觉得好的童话经得起时间的稀释,依然能够保持并释放它的能量。它像一颗缓释胶囊:年少的时候读,以为它是一种解释、一种方向;在成长之后再读,就发现它有丰富解读的可能性。只是因为当时“味蕾”有限,尝不到那么多味道。
我希望我的童话作品,即便作为家长和成年人去看,依然是有效的、有意思的、有意义的。我很反感成年人说叠字,故作“儿童腔”。当你故作矮小、故作谦卑的时候,就不再自然,因此你也没办法告诉孩子,自然的是最美好的。这样的态度里包含了一种傲慢。在你的童年、青年时代,走向成长,走向未来是必然的;但等你到了青年、中年,能否走回你的童年?这可未必。成长中的每一步加固给你的知识和“自信”,可能都是返回“天真”时的障碍。我理想中好的童话,不是教给你一种口号,而是和你一起面对生活的丰富和复杂,提出自己可能的、想象的答案,并且愿意在其中倾听他人的理解。
周晓枫:还是安徒生的童话。好的童话在很短的篇幅里,可以经得起反复的误读、理解、回味和共鸣。它可以在一点上击中你,也可以向各个方面渗透你,更可以在你根本不知情的状况下秘密地影响你,这都是特别动人的力量。
周晓枫:我当过一届儿童文学奖项的评委,发现儿童文学中有特别好的作品,本性天真。也有一些作品仿佛拿面团堵着嗓子眼,我特别反感。我当时说了一句话,儿童文学我也能写。后来正好《人民文学》杂志出版儿童文学专号,让我兑现承诺,就有了《小翅膀》,完全是一个意外之举。
我小时候怕黑,我想那么多孩子都怕黑,就写一本书献给怕黑的和曾经怕黑的童年。我写了NG体育电子游戏官网一个很善良的小精灵,专门给孩子送噩梦。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可小翅膀没有办法,这是他必须完成的工作。他怎么办?如何面对跟自己的意愿相违背的处境?我认为这不单是孩子的困境。这个问题不会因童年结束就解决了,它可能要延续你的一生。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问题,在童年时就已经提出了。
这本书写得很顺利,也很意外得到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我收到很多正向反馈,因此才有动力继续写下去。
周晓枫:我印象很深,有位妈妈告诉我,她的孩子读完《小翅膀》,一晚上没怎么睡觉,特别想像小翅膀一样保护别人。我很感动,这对我是非常大的激励。
每个人都曾经是孩子,只要你没有忘记在儿童时期的那种热情、迷惑、好奇、甚至是那种喜欢捣乱的淘气,你不需要额外地去表演得像个孩子。真实地呈现你曾经是个孩子,面对这个世界的内心,这才是跟孩子真正有意义的交流。我曾经说过,如果把天真坚持一生而没有被摧毁,其实就是人生的童话。我很感激小读者,跟孩子交往,让我重新去学习并保持了对世界强烈的兴趣。
草地:您的散文几乎拿遍了大大小小的散文奖项,有人认为您的写作开拓了散文的边界。写散文20多年,您对这一文体的认识有没有变化?
周晓枫:我觉得散文是一个特别辽阔的文体。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写散文,从来没有厌倦过。散文的边界太大了,我根本就没有触及,但我自己对散文的理解在逐渐打开。
有人觉得我的散文像小说,后来我发现可能更靠近电影。电影的画面感、叙述悬念,甚至是有意的偏差性设计,都让我学到了很多。在散文里增加一些正在进行时的动荡感、突然颠覆的意外感,让散文本身具有更多的可能性,这让我觉得特别美妙。我没有开疆拓土,我只是从自己的小院子往前走了几步,看看其他地方的风景。
周晓枫:散文写作是尽力挖掘自己,更勇敢、更真实地呈现自己,说真话。这种对真实感的需要,让我在写童话时也不太愿意写自己不信赖的内容。我不愿意告诉孩子一个永远晴天的世界——这并不是一种保护,其中饱含危机。当你把事实告诉他,说这个世界有晴天有雨天,他就有了欣赏雨景的闲情,有了淘气淋雨的自由,也有了生产或购买伞具去自我保护的时间。我特别愿意把散文的真实尽可能带进童话里。我想告诉孩子,生活有喜悦有悲伤,有得意有挫折,努力未必一定能得到成功,可能只是增加了成功的几率,但你因此试探了自己的可能性。
而童话需要情节的推动、人物的合理性,需要场景感,这有助于散文的肌理发生变化,有血肉,有呼吸,质感上更鲜活。二者是相互帮助的,虽然每次转化的时候我还有变频道的吃力感。但后来我意识到,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左右腿的支撑力可能不一样,双眼也许有一边视力好一点,另一边视力弱一点,我接受这种不平衡。
周晓枫:我觉得一个真正对自己有点要求的写作者,很难一直自我满意。自我满意的作家有时是有涉笔成趣的才华,有时是因为过分的自恋丧失了判断力。那种关起门来的自以为是,对一个作家的未来是非常大的侵蚀、威胁和可能的摧毁。这个时候你要不断地进行选择,不断地自我审视,甚至自我批判。